有一天,老颓说听一老头弹琴,当时众人稠坐,吵得很,老头目不旁逸,只顾吃黄豆喝酒。到了台上,黑暗里琴声一起,谁都不说话了。
“心里一坨坨不知道多少年的死疙瘩,被震松了。恐惧一波一波,不知所措,可是琴声不饶人,一步步紧逼,听到最紧要处,眼泪砸在胳膊上,一抬眼,离得太近了,酒气扑人,老头老泪含着,在灯底下晶光四射”。
这老头儿叫林友仁。
老颓说找不到那首《忆故人》,就让我听他弹的“普安咒”。
我的那一点古琴的经验,还停留在小时候看红楼梦电视剧配乐的阶段。
就这么边开着别的网页写东西边听,第一个音一起,心里一动。
那么慢,手指在丝弦上擦动,枯涩可闻,反复积累,久久才一个音。
但力量之大。
这力量不是来自于静穆,而是准确,含住而不堕的情感。
我以前不喜欢古琴用来修身养性这样的说法,所以不太听。总觉得有点装,象老颓说的,即使坐在五百里深山处,也只是“自负的骄傲而已”。
林友仁说“他们只看到古琴是一种道器,但它首先是音乐,就像释迦牟尼,首先是人,然后再成为佛。没有情感的音乐是音响,不是音乐。”
周云篷也这么说过,是生活最终变成了音乐,但是音乐并不是目的,它是没办法了。
就是这个“没办法”了。
就是这样,想念某人而生死两隔,挂念明知已逝的旧世界,没有办法了。只能打开这把古琴,这音乐里没有鼓励,也没有悲悯----谁有权利悲悯谁?连安慰都没有,安慰什么呢?有什么能安慰呢?
但琴声里都是了解。
那天看曾国藩说“未来不迎,当下不杂,既往不恋”,最难做到的就是既往不恋。
因为人有感情。
有感情而不能自已,就成歌,成画,成一把琴。
曹雪芹说写红楼梦,是“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跟诺贝尔文学奖和畅销书都没有关系,只是“试遣愚衷”。
艺术在我看来,就是这四个字“试遣愚衷”。
坐在那些金色大厅里的摇头摆尾的表演与我们有什么关系?歌与舞本来应是我们的日常生活,是暮春三月的,“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是汉乐府里的“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
现在呢,就象林友仁说“当它走向舞台,更多的人呆若木鸡地仰视它时,它不能给人更多的快乐了。”
现在都在炒古琴,他有把琴,一千多年了,BBC采访他,他说用这把琴不是因为它有历史和身价什么的,是这把琴他弹的时候能弹出自己的心情,说明这琴做的不错,经过手手相传能留下来,仅此而已。
他也反感把民乐放在厅堂里“高雅化”,琴只属于琴社,“三五知已,琴声才能悠远”。
别去开发它,也别试着保护它。“不动就是保护”。
但这是个闹腾的时代。
“所以不能都按照时代的需要,时代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不需要的就改,就扔。等下一个时代来临了,我们又需要了,再到哪里去要呢。还有现在都讲时尚,时尚是什么,你知道了就不时尚了”
他的琴不是用来取悦人的。
“古代也有专门搞迎合的人,一个叫乐伎,一个叫乐工,现在叫音乐工作者,音乐是说自己的兴致,情致,你自己没有心,说别人的心,这个无法代表。如果你和人家心相同,同心相应,那你说的话才是人家的话。艺术这个东西不是事业。艺术是人的精神世界向外的显示”他说。
写到这儿,想起非典的时候,北京城整个是空的,我们几个从医院出来也无处可去,就在后海边上呆着,空无一人,但有个老头儿,一件蓝布衣服,不戴口罩,一把二胡放在膝盖上,对着湖,拉一个下午,琴声让我踏实。
人生的负荷已经这么深,做为悲哀的汉族人,无歌无舞的我们,至少还有一点声音,千百年了,丝丝缕缕,也没有死灭。是我们的根,这声音来自太古,淡无味,却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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