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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美的《古琴》,为何不是中国人写的?

作为一个中国人,你了解古琴吗?知道它要用什么木头做、琴式有多少种吗?你知道古琴弦原本是用丝线缠成的吗?
 
你或许知道名曲《广陵散》和晋代名士嵇康有关,可你知道它讲述的是中国古代哪位刺客的故事吗?你或许也知道名琴“九霄环佩”,可你知道它名字的由来吗?
 
你知道古琴如何弹奏、弹奏的时候又有什么禁忌和讲究吗?
 
瑞典人林西莉知道。
 
她不光知道,她还深得已故古琴大师管平湖、王迪等人的真传,每周都会在家用六十年代老师们赠她的明代古琴“鹤鸣秋月”弹上一曲。
 
上个世纪前半叶,写出了“狄公案”系列小说的荷兰人高罗佩不光在中国学会了操琴,还著书《琴道》,首度向西方世界介绍了古琴这一中国古老的乐器及其丰富的文化意义。数十年后,因为学习古琴而进入中国传统文化深处的瑞典作家、教授林西莉,结合她几十年学琴的经历和对中国文化的体悟,写成了《古琴》一书。
 
《古琴》
 
作者:  [瑞典] 林西莉 
 
译者:  许岚 / 熊彪 
 
出版社: 中华书局

出版年: 201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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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西莉弹奏古琴
 
汗颜
 
《古琴》是一本优美、好读、丰富的书。它从林西莉学琴的经历和进入古琴文化世界的体悟写起,不仅详尽地描述了古琴这件乐器本身,更是深入古琴与中国文人、与诗歌音乐乃至与人的生活方式及命运的关系,打开了通往中国传统文化和精神世界的一扇大门。令人感慨的是,如此通俗易懂、清晰详尽却又优雅从容地讲述古琴故事的一本书,却不是出自中国人——古琴这一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拥有者的手笔。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或许除了林西莉不可复制的中国学琴奇缘,《古琴》一书的通透,还得益于一个外来者好奇的眼睛和新鲜的视角。但无论如何,她的书带给我们的骄傲和羞愧都如此真实:为了我们文化的美丽和我们对它的不够了解。
 
事实上这不是林西莉第一次给我们带来冲击——她另一本有关中国文字的书籍《汉字王国》在中国已经数度出版,在图书市场上均引起不小的反响:我们日常使用的汉字,从字形上追根溯源,讲述的是一个民族社会、经济、文化的变迁。那些我们习以为常的汉字,原来传递着这么多的故事。
 
《汉字王国》1989年在瑞典出版的时候,就让林西莉第一次获得了奥古斯特文学奖。热爱文化的瑞典人总是把当年奥古斯特文学奖和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奖书籍当作圣诞节礼物,林西莉的《汉字王国》和《古琴》就这样两度用中国文化点染了瑞典人的最隆重的节日。
 
《汉字王国》
 
作者:  [瑞典] 林西莉 
 
出版社: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译者:  李之义 
 
出版年: 2017-1
 
 

错位
 
面对林西莉的时候,错位感是强烈的。
 
首先当然是因为知识上的错位,作为中国人,惭愧和尊敬是必然。
 
然而当我见到林西莉时,最意外的是和这位深谙中国文字与文化的作家交流时,竟然需要翻译。尽管她可以读懂甲骨文、金石文以及很多中文古籍,尽管她写了两本让中国人叹服不已的中国文化书籍,尽管她每年都会到中国考察生活一段时间,但是她的中文表达和听力并不像我们想象得那么纯熟。
 
并且,一位得到中国多位古琴大师倾囊相授、且懂得“琴道”、说“弹奏古琴追求的是人琴合一的境界,是对自身的一种反照”的人,谈笑间,仍是典型的西方人的手势与表情,虽谦和可亲,却也不会立刻让人联想起“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的气象。
 
于是,在三联书店二层的咖啡厅里,用中文问她那些中国文化史上我所不了解的事情,听着她用英语滔滔不绝地讲着有关中国古琴、文字的种种,那种既近又远的疏离感,分外地奇特。
 
而听到她在中国极困难的时期到中国学古琴、成为北京古琴研究会唯一一名学员的故事,那种错位中的奇缘,也令人感喟。
 
桌上,我喝的是茶,她的饮料是咖啡。
 
奇缘
 
1961年初,林西莉和丈夫一起来到中国,丈夫在大使馆工作,她则打算好好学习和了解中国文化。之前在瑞典因为想了解“陌生的、没有被欧洲污染的文化”,大学毕业后当了几年高中老师的林西莉拜在瑞典著名汉学家高本汉门下学习汉语,此番到中国,她想通过学习古琴,来打开中国文化的大门。
 
当时正是中国“大跃进”失误、三年自然灾害发生的困难时期,我问她:“为什么选择那个时候来中国?”她摇摇头:“瑞典的报纸一点也没介绍当时中国的情况,我一点都不知道。”
 
与想象中差距很大的艰难状况,一开始让林西莉很难接受:她不明白为什么中国人看起来是浮肿的,她看见初春的树木长出嫩芽,人们争着攀折来吃,她忙叫老师阻止:“他们是在破坏树木。”结果老师平静地告诉她:“你要知道,他们从秋天起就没吃过任何绿色蔬菜了。”
 
不久后林西莉开始因为营养不良而严重掉发,每周要靠注射蛋白质来治疗维持。饥饿和物资的匮乏让毫无准备的她倍感吃惊。“但即使在那么困难的情况下古琴竟然还存在,而且我还有机会学习到它。这的确是很大的矛盾。”她说。
 
在位于护国寺附近的一个四合院内,穿过种着蒜苗、养着小鸡、晾着衣服的居民生活区,最北面的院落里,房间里沿墙挂着历经千百年的黑色或红色的古琴,雕花窗棂下是茶几和高背木椅,镂空的花架上摆着种有细长兰草的花盆——那是六十年代北京古琴研究会的所在地。一个金发碧眼的北欧女子,因为执著地要求学习古琴而来到这里。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她将遇见什么样的人,这里的一切对她意味着什么。
 
“进了古琴研究会以后,我对中国的印象,我在中国的生活就发生了很大的改变。”林西莉说。两年后和丈夫离开中国时,丈夫问她:“你还愿意留在中国吗?”她说:“是的。”同样的问题,丈夫的回答是坚决的“不”。
 
“他整天只在使馆工作,在家看书,他没有出去认识中国人,他不了解。”林西莉至今仍非常怀念那两年学琴的时光:“如果没有古琴研究会,我不会认识那些可爱的人,那两年对我太重要了。”
 
年轻的林西莉弹奏古琴
 
学艺
 
北京古琴研究会由溥仪的堂兄溥雪斋发起,成员管平湖、查阜西、吴景略、汪孟舒、杨葆元、王迪等人都是造诣深厚的古琴大师,研究会本着“古为今用”的原则,进行了大量古琴曲及相关古籍的整理工作,为今天的古琴研究学奠定了基础。
 
直到今天,林西莉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个藏龙卧虎的研究会只收了她一个学员,而且还是个外国人。
 
林西莉的老师是管平湖的弟子王迪。王迪比林西莉大不了几岁,她弹一张红色的唐代古琴,研究会借给林西莉学习的是一张宋代古琴。
 
 
1960年代初,古琴大师王迪(右)指点林西莉弹古琴,两人年纪相彷。 
 
林西莉从小学习钢琴,50年代又学习了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乐器鲁特琴——那种古典而文雅的乐器是她决定学习古琴的原因之一,她觉得古琴是最接近鲁特琴的东方乐器,高罗佩的书里索性就把古琴译成“中国的鲁特琴”。因此,她觉得古琴的学习是小菜一碟,却没想到学的过程缓慢而艰难,老师一次教一个音,弹好一个音再教下一个,而不像钢琴有和弦和练习曲,很多天下来她才学了十个音。
 
林西莉耐不住了,便问老师能不能给她一些和弦、练习曲之类的做指法练习,王迪非常震惊:“这就是你的想法?我实在是太遗憾了。音乐是要用心感受的。它应该是让你的思想和自然沟通的方式,你怎么能用古琴作为音节练习呢?”
 
 
北京古琴研究会:左至右:溥雪斋、郑珉中、王迪、汪孟舒、许健 
 
那是林西莉第一次知道了古琴在中国文化中的地位,开始理解这件与灵魂相关的乐器所拥有的独特品性。
 
古琴讲究指法为上,老师的口传心授一点也不能偏离,而在严格的指法保证音色之后,每弹奏一首曲子,要求弹奏者必须弹奏出意境,唤起自己和听众的画面感,比如王迪会要求她把音弹出“珍珠落玉盘”的声音或奏出大海和波涛的场面。而每弹一个曲子之前,哪怕是最简单的曲子,王迪都会给她讲一个长长的故事,林西莉惊讶于中国古琴曲的叙事性,而中国艺术中“寒蝉凄切”、“平沙落雁”等意象,对她而言更是非常陌生。
 
理解这一切对林西莉来说非常困难,而她的中文不够好,老师也只能用中文授课,两人常常连说带比划地交流着最复杂艰深的内容,难得的是她们能明白彼此的意思。“我们是通过音乐来交流。”林西莉说。
 
尽管觉得困难,林西莉觉得王迪给她讲的那些曲子背后的故事太美妙了,比如说《胡笳十八拍》背后蔡文姬悲欣交集的故事,《高山流水》伯牙和子期的故事,《钗头凤》陆游和唐婉的悲剧等等,“在学习古琴中还了解了许多唐宋时期的诗歌,当时人们的生活,他们的故事。这些故事增加了古琴的旋律的魅力,让它们非常感人。所以你不仅仅是在学弹琴,听音乐,你是在跟中国的文化和传统进行亲密地接触。这就是古琴学习中非常重要的一个方面,通过古琴你就好像和几个世纪以前的人们相遇了一样。”她说。
 
幸运
 
林西莉在古琴研究会度过了两年愉快的学琴生涯。她至今难忘王迪给她讲书法、绘画、诗歌与古琴的关系,记得冬天她们围在煤炉边谈论嵇康、谈论清贫知识分子的坚守、谈怎样生活。
 
她记得瘦弱矮小的管平湖时不时进屋来关心自己的弹法,并鼓励地点头;她也记得温文儒雅的溥雪斋轻手轻脚地走过来评点自己的手势;她记得大师们在隔壁的房间里为了一首古曲争吵;也听见他们合奏时和谐的声音;有时,管平湖等人演奏时,还会悠悠然随着琴声低吟,超然物外,人琴合一。
 
那段快乐的生活和那些可爱的人们,让她几乎忘记了外面与古琴的世界格格不入的穷困现实。
 
林西莉共学了二十多首曲子,1962年她要离开中国,研究会给她做了最后的考试,挑了5首曲子让她弹。那天,古琴研究会来了三四十个人看她考试,让她紧张得手发抖。研究会里的人们都关心这个年轻外国学生学得如何,大家评价她:“一听你弹琴就知道你是管平湖和王迪的学生。”
 
临到离开中国,管平湖对她说,要是还想继续学琴的话必须得有唱片听。但是当时中国古琴的唱片资料也不过三四张而已,于是管平湖说:“你去找个录音机来,我们给你录。”林西莉特意跑到香港买了一个大录音机,然后,古琴研究会所有的人都郑重地弹了曲子录下来,并在大卷的老式录音带上写下“送给林西莉,1962年冬天”。
 
如同过了很久林西莉才明白古琴研究会的那些老人们都是什么分量的人一样,她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些古琴大师送她的这些录音意味着什么——那是古琴研究会所有成员唯一的合集,也是一些大师唯一留下的演奏录音——她的老师王迪,就不曾录过一张唱片。这些录音是何其珍贵,她又是何其幸运啊!
 
回到瑞典之后,林西莉由于搬家等原因,一度长达18年的时间找不到这些录音,直到今年6月才重新找到。据专业机构鉴定,录音并未受损且录的质量很好。她立刻着手将之制作成CD唱片:“我知道这张CD是非常珍贵的,很多人一定会对它非常感兴趣。”
 
令她深怀感激的还有一件事,古琴研究会还将自己收藏的一张明代的古琴“鹤鸣秋月”送给她。她说:“这张琴,和我在北京古琴研究会有幸遇见的人,便是促成我写《古琴》这本书的原因。”
 
1977年,美国发射了“旅行者”号宇宙飞船,随船在太空播放来自地球的音乐,其中中国的音乐,就是管平湖演奏的《流水》。而今“旅行者”号已到达太阳系边缘,那一曲《流水》便成为传播最远的音乐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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