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8月8日晚8点,北京沸腾了。
天安门广场南边的天空升起了灿烂的金色脚印,那是巨大的礼花在绽放。沿着北京城的中轴线看去,从天安门广场南边开始,足足29个巨型脚印依次迈向北京奥林匹克公园的国家体育场(俗称“鸟巢”)。它们在漆黑的夜空中如此耀眼,仿佛无形中有一个巨人踏着刚毅的步伐,穿越洪荒岁月而来。
当最后一个脚印在“鸟巢”上空绽放时,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响起,第29届夏季奥林匹克运动会在北京开幕了。对于中国人而言,这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中国人的百年申奥梦想终于在这个辉煌的时代实现了。
开幕式上,一幅水墨画卷在“鸟巢”的中心场地缓缓展开。此时忽有弦音响起,其声古朴悠扬,清澈素雅。观众席上的喧嚣渐渐安静了下来。身穿白袍的琴者悠然地演奏着一张名为“太古遗音”的古琴。现场十多万人静静聆听着那一声又一声的琴弦波动。散音清亮,按音悠扬,吟揉绰注间,似有清风拂过山岗,又有飞瀑直冲而下,瞬间的恍惚,仿佛洞穿了时空,置身宇宙天地之间。
古琴是中国最古老的乐器之一,相传由神话时代中国人的祖先伏羲创制,历经5000多年的传承,是中国文化和中国思想最有代表性的具象表达。“太古遗音”是斫琴师王鹏仿照唐琴制作的古琴。北京奥运会第一次让古琴这件从中国上古时期流传至今的乐器受到了全世界的瞩目。作为创作者的王鹏,此时则静静地坐在电视机前看着,电视屏幕的荧光在眼中闪烁,王鹏心里明白,自己多年来复兴古琴的梦想,就要实现了。
从1990年至今,东北汉子王鹏把自己人生最黄金的30年时光交给了古琴这件古老的乐器。斫琴、悟琴、弹琴、教琴……他一力挑起了复兴古琴的使命,从个人的执着到众人的事业,从一个小圈子到成为大众文化,王鹏用自己的人生写就了一个荡气回肠又精彩绝伦的中国故事。
拯救“濒危”
1990年,从沈阳音乐学院古琴制作专业毕业的王鹏,刚毕业就面临失业的窘境。
“那个时候,根本没有古琴的市场,甚至很多人都不知道什么是古琴。”王鹏说,“那个时候的古琴,如果你用‘保护动物’来做比喻的话,属于濒危的品种。全国弹琴的人也就不过180多个,做琴的人就那么几个。所以想用古琴来维持生活很难,想用古琴来弘扬传统文化更难。你想去轰轰烈烈地制作古琴、传承古琴,根本是不现实的。”
迫于生计,王鹏改行做起了木雕,一做就是10年。
“我是很投入的一个人,不管做什么事情,我一定会把它做得津津有味。”王鹏说,“但是有的时候也可能忘记方向。”
王鹏是一个专注的人,痴迷自己手中的艺术,在做木雕的时候也是“神魂颠倒”,与朋友的交谈、观摩,甚至做梦都会影响到木雕的创作。在他的痴迷执着中,木雕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我觉得挺美的,觉得以后生活有可能就是这个样子了。”王鹏说,“直到有一天,我的老师赵广运先生找上了我。”
2000年,乐器制作大师赵广运到王鹏家拜访,并送了他一件新发明的古琴制作工具。临走时,赵广运对王鹏说:“不管世界如何变化,还是不要忘记自己的主业。回到自己专业吧,你是为做琴而来的。”
赵老师的当头棒喝让王鹏猛然惊醒。做古琴吧,王鹏对自己说。于是,在10年之后,王鹏再次拿起了做琴的铲子。
楼下的车库便是他的第一个古琴工作室。隔壁锅炉房的烧炉工人是他的第一批徒弟和员工。
“重新做琴的时候,其实我也特别狂妄。”王鹏笑着说,“做了那么多复杂的木雕工艺,我觉得做古琴也没什么难的。”王鹏开玩笑说,自己一上手就做了一张非常有“创意”的琴。什么创意呢?传统古琴讲究对称美。但是王鹏反其道而行之,造了一张不对称的琴。
“歪的琴,”王鹏说,“因为我喜欢木雕雕饰,我还把琴做成一种浮雕的感觉,看着就像米罗的抽象画。”
琴做好后,王鹏兴高采烈地去找古琴演奏大师看。
大师一看就问:“你这是什么东西?这不是古琴啊。”
王鹏不服气:“这就是古琴,这是最好的古琴。”
结果一弹,声音不怎么样,造型又很奇特。
“后来才听大师给我讲,说古琴应该是什么样的。”
大师给王鹏展示了一张古琴——仲尼式。相传这是孔子创造的式样,造型均匀对称,线条古朴圆润,外观朴实素雅。回去以后,王鹏用了半年时间仿照这个式样做了一张新琴。做好之后,他又去找这位大师。
“他说现在这个琴,工艺、声音天下第一。”王鹏说,“我就很奇怪,做古琴难道就这么简单?做了半年就可以天下第一了?我有点怀疑。”
心里没底的王鹏拿着这张琴,去找另一位古琴演奏大师。
“大师一看就说,你这不是古琴。”王鹏说,“大师说,工艺不错,但是声音不行,声音像古筝。后来告诉我一句话——‘弹琴不清不如弹筝’。”
来自不同演奏家的不同评价,让王鹏心里非常迷茫。一个问题在他的脑海中萦绕:即便艺术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的,但古琴是否有一种统一的标准,可以符合各方的审美呢?
为了寻找答案,王鹏放下了手头所有的事情,开始研究传统文化。
“通过自己的研究发现,其实有统一的审美。”王鹏说,“概括来讲,古琴有‘九德’,声音上——奇、古、润、透、圆、净、芳、清、匀。古琴的工艺造型不应该是夸张的,而应该是内敛的,并且以对称型为绝对的一种可能性。从外表到声音,端庄素雅的美感是公认的。好的琴,声音不大不小,韵味绵长,能够引发你的思考并成为承载起音乐和哲学的一个器。”
在练习古法斫琴技艺的同时,王鹏还将诸子百家的思想和儒、释、道的精神融汇其中,终得大成。此后王鹏所造之琴,声音的差别只因材质的差别而有别,技法则已炉火纯青。
“百琴百式”
2001年,王鹏正式成立了自己的古琴工坊——“钧天坊”。
“《庄子》中说,‘钧天’是天的正中的意思,”王鹏说,“在古代音乐史里面,‘钧天’也有天籁之音的意思。”
然而好景不长,2003年,成立刚满2年的钧天坊却挣扎在生死边缘。
“2003年遇到‘非典’,古琴生意特别不好。”王鹏叹了口气,“再过1个月就要关门。”
在王鹏最绝望的时候,一个令他意想不到的人上门拜访了。
“我和王老师刚刚接触的时候,他属于古琴艺术的年轻一代,”坦博艺苑的创始人白十源对本报记者说,“但冥冥中我有一种感觉,中国古琴的中兴,王先生一定能发挥重要作用。”
醉心于中国传统文化的白十源是一位投资人,他在王鹏的至暗时刻上门拜访,并提出要从他这里购买一些古琴。
“他当时问我,说你最贵的琴是多少钱。”王鹏说,“我说1万块钱。他就跟我说,那这样的琴我要买100张,但是我有个要求。”
“什么要求?”本报记者好奇地问王鹏。
“100张琴要有100个不同的式样,叫‘百琴百式’。”王鹏笑了,“当时我就想,真是天不灭我啊!”
没有签订任何书面的协议,与王鹏口头定约之后,白十源就把做琴的材料和经费打给了他。
“古琴历史上传承下来总共有51种式样,”王鹏说,“但是这里面有20多种式样是不合理的,我要淘汰掉。这就意味着,我要创作70种全新的式样。”
刚开始,王鹏允诺白十源2年内交琴。“当时夸下海口,”王鹏说,“但是2年后我只做了40多张琴。而且造型样式和声音我都不是很满意。如果我自己都不满意我就不能交给人家。”
王鹏对白十源说:“我重来吧。”
白十源说:“一切听你的。”
2005年,王鹏重启了“百琴百式”的制作。在10多年的呕心沥血钻研打磨之后,2016年,“百琴百式”终于完成。
“2010年的时候其实已经完成了,但是还要提升,还要改进。真正完工是2016年,把这100张琴交到白十源老先生的手里。”王鹏说。
“百琴百式”创造了中国古琴史的一个辉煌时刻。古朴的伏羲式、典雅的神农式、内敛的仲尼式、霸道的秦琴式、奇幻的师旷式……在白十源的藏馆中,100张不同式样的古琴在古色古香的墙壁上静静伫立。
伏羲、神农、周文王、周武王、孔夫子、伯牙、子期、齐桓公、楚庄王、秦始皇、汉武帝、司马相如、蔡邕、诸葛亮、嵇康、李白、李清照、赵孟……每张琴上,都有一个了不起的名字。
在这一面面安静伫立的古琴上,中华文明的千年历史图卷缓缓展开:伯牙端坐于飞瀑之下,轻抚“号钟”琴奏一曲《流水》;楚庄王为了国事忍痛割爱砸碎了自己心爱的“绕梁”琴;秦始皇首创剑器式样的“秦琴”式来庆祝六合归一;司马相如怀抱“绿绮”琴用一曲《凤求凰》赢得卓文君的芳心;诸葛孔明端坐城墙之上一曲《卧龙吟》震退司马懿十万雄兵……
触摸着那些或质朴或华丽的琴身纹路,仿佛能看到伟大先辈们穿越时空迎面走来。他们伟岸的身影矗立天地之间,那是中华文明的骄傲和辉煌。
古琴,中国人千年不变的高贵血统。每一声琴弦的波动,都能唤醒我们流淌在血脉中的历史记忆。
10年时间、百万经费、无数良材,仅为口头一诺,君子之约,立于信,成于信。
“初·无垠”
2018年10月,在澳大利亚文化之都墨尔本的莫尔特豪斯剧院,5000多年历史的古琴和起源于15世纪意大利的古老木质竖笛开启了一场跨越时空与文明的对话。
3年前,澳大利亚首屈一指的竖笛师吉娜维芙·蕾西第一次拜访北京钧天坊时,她就被古琴迷住了。
“我欣赏了一个以前从未有机会听到的乐器,它们发出的声音太美了,令人入神。”蕾西决定和王鹏一起合作一出音乐剧,他们把它共同命名为“初·无垠”。
“‘初·无垠’的含义其实是天人合一的精神。中国道家讲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但是最终会万物归一。宇宙无远弗届,人的内心世界也是深到难以测度,二者的有机融合就是天人合一。”王鹏说,2008年奥运会之后,随着古琴文化的全面复兴,他的古琴发展之路就非常明确了。
“爱世有琴,志之所向,唯传世,不枉此生。”王鹏说,“下一步,我们希望向世界推广古琴文化。因为我们认为古琴的推广不仅仅是中国文化的呈现,也是中国智慧的世界分享。”
“‘初·无垠’整个舞剧时长58分钟,用古琴作为先序曲结合着舞蹈来完成整个剧的表演。剧中先用音乐描述了一个非常美丽的世界,随着一曲《高山流水》的古琴曲响起之后,人出现在这个美丽的环境当中。之后,嵇康的《广陵散》响起,表现的是人类从野蛮到文明的变化过程。紧接着古琴曲《平沙落雁》出现,用来表现这个美丽星球的复杂性和逻辑性,进而引发观众的思考。
“这个时候再用尧所创造的琴曲《神人畅》,表达天人合一的精神。”王鹏说。舞剧最后是一个四重奏——古琴、竖笛和箫联合演奏的四重奏,又以《神人畅》的旋律为基础旋律进行提升,力求表达天人合一的精神。“最后我来收尾,又回到了羽音‘LA’为结束的平静简单的生活状态。”
在演出后的分享会上,王鹏很郑重地把古琴介绍给这些好奇的外国观众:“古琴,是中国的传统乐器。1977年,美国发射的‘旅行者号’飞船上有一张唱片,里面就有一首中国的古琴曲《流水》。我们今天讲古琴文化,更多是讲一种天人合一的精神,这也是我们中国文化最伟大的精神之一。自古以来,我们中国人提倡兼收并蓄,开放交流。所以,这种文化精神我们并不会独自私享,而是会拿出来与世界去分享。”
本报记者 杨俊峰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19年03月16日 第 12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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