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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谈古琴

    《红楼梦》第八十六回“受私贿老官翻案牍,寄闲情淑女解琴书”中,贾宝玉因袭人提及“心爱的人”,一时触动心弦,径往潇湘馆走来。只见黛玉靠在桌上看书,而书上的字,他一个也不认得。“有的像‘芍’字,有的像‘茫’字,也有一个‘大’字旁边‘九’字加上一勾,中间又添个‘五’字,也有上头‘五’字‘六’字又添一个‘木’字,底下又是一个‘五’字……”这里贾宝玉所看到的是琴谱上的音调指法。以古琴形制而言,从琴面较宽的琴首一端数来,共有十三徽。而琴面上依序由外向内,由粗而细,则有七弦。弹琴指法上,右手部分有大指的托、擘,食指的挑、抹,以及中指的剔、勾,加上名指的摘、打……等三十多种。左手部分的按弦法,则分别以大指、食指、中指、名指之吟、猱、绰、注为主,以发出清脆悦耳的泛音。是以古琴字谱常以指法谱标示,亦称为“减字谱”。这是用汉字减少笔画的方法,将左右手之指法及音位等相关说明文字,俭省笔画后,组合而成。是以林黛玉解析贾宝玉所看到的“并不是一个字,乃是一声”,用左手大拇指按琴上的九徽,而右手勾五弦。
  一、大旨谈情
  说明识谱后,继而谈及琴理。林黛玉说:“若要抚琴,必择静室高斋,或在层楼的上头,在林石的里面,或是山巅上,或是水涯上,在遇着那天地清和的时候,风清月朗,焚香静坐,心不外想,气血平和,才能与神合灵,与道合妙。”古琴作为文人静心养性的音乐,自有其清高的雅趣。林黛玉的一套琴论,暗合明代杨表正《琴谱合璧大全》中所谓“十四宜谈”之说。盖古琴演奏之雅趣,贵在琴人独处自娱,或与一二知音惺惺相惜之雅集。因此自来有“遇知音,逢可人,对道士,处高堂,升楼阁,在宫观,坐石上,登山埠,憩空谷,游水湄,居舟中,息林下,值二气清朗,当清风明月”等强调以清高自诩,与山水自然合契,同知音交心等演奏环境。
  林黛玉对贾宝玉的琴教,实际上并不与《红楼梦》“大旨谈情”之全书界定须臾或离。书中运用纤细灵巧、雅俗折中之同音双关语之处理技巧,早已达到每令读者兴起语意繁复神妙,与寄意幽微深长之感。因而林黛玉的“琴观”,即成为我们观察其“情关”的重要视角之一。以“琴”疏论,弹琴者的心性自有其清雅孤高,而对听琴者的要求,则是绝对的知己。此二者在林黛玉的情性与情观中,都能形成最具体的相应。前者证诸其诗才,则有更显明的映照。林黛玉作诗,向来以艺术家的执著,尽情追求完美。不似薛宝钗,虽同属博学多才,却懂得收敛锋芒与圆滑处世之道。林黛玉之不掩其才,魁夺诗社,造成她孤芳自赏、目下无尘的客观形象。《问菊》诗云:“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最能展现其清高与轻俗的性格。而这样的品行又适足以使其成为《红楼梦》这一部芸芸众生大书中,惟一能够抚琴的雅士。
  林黛玉的孤芳自赏、与人群隔离,不仅表露于论琴与诗才,同时亦与绝俗的生活意境,互为表里。看她出门前交代紫鹃的话:“把屋子里收拾了,下一扇纱屉。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了下来,拿狮子倚住,烧了香,就把炉子罩上。”(《红楼梦》第二十七回)林黛玉沉酣于意境的高藐情怀,在《红楼梦》中,经由诗、琴、药、香散发出来,愈发使人感受其幽僻与绝尘。是故,从人物形象由内而外的整体塑造,到以谐音探讨双关语意之间的联系,以至不忘环绕全书大旨。设若后四十回为高鹗所补的说法成立,则续书人以“解琴”一文进一步追索林黛玉的情观与情关,已可谓得原著者之三昧。
  二、闲情偶寄
  《红楼梦》第八十六回里,林黛玉因“前日身上略觉舒服”,便在大书架上翻看一套琴谱,渐渐地为其琴理与雅趣所吸引,适巧贾宝玉来问,也就顺势阐述了一番琴学。末了贾宝玉怕累坏了林黛玉,然而黛玉却不以为意:“说这些倒也开心,也没有什么劳神的。”这是回应了回目所云:“寄闲情”的精神状态。她此时的思想感情乃与抚琴者之憩、游、居、息以寄托高人雅士之闲情韵致,若合符节。古来琴人,必以超世绝俗之情态,与清新雅淡的才华,将巧妙的灵思赋予琴操。其目的就在于展现一“闲”字。而“悠闲”之作为一套理论,直指东方哲学世界里最高境界的崇尚。中国人面对西方机械文明的侵入,进而以匆忙的生活步调以及价值观,取代了闲适游息的生活美学,这对明清以前的传统文人来说,是不可思议的事。
  自孔子所云:“游于艺”,至庄子的伟大之作:《逍遥游》,游憩以寄闲情的生活态度可谓源远流长。晋代陶潜著《闲情赋》亦曾有云,其万千思虑,无论是一领、一带、一席、一履……尽皆游于“八表之憩”。此足以说明,文化原本即为悠闲的产物。近代林语堂则更明白地指出:“文化的艺术就是悠闲的艺术。在中国人心目中,凡是用他的智慧来享受悠闲的人,也便是受教化最深的人。”对于中国人而言,过于劳碌的人不若善于悠游岁月的人,能产生真正的智慧。而悠游岁月的哲学背景,实际上是来自于儒家文士所崇尚的道家人生观,这同时也是一种艺术家的性情,讲求在和平与和谐的心境中,感受“江上清风”与“山间明月”的幽静。并以超尘脱俗的意识,透视人生对于名利的野心,进而将其人格与灵魂看得比俗世功名重大。于是生活的乐趣实源于一颗恬静的心,与旷达的意念。
  熟稔《三国演义》的读者遥想孔明的神机妙算,无不艳羡惊叹!第九十五回《马谡拒谏失街亭,武侯弹琴退仲达》,话说马谡失守街亭、列柳城之后,孔明即将大军分拨出去:一部分由关兴、张苞引领,在武功小路上鼓噪呐喊,使魏兵惊疑;一部分则由张翼领军修剑阁,备归路;另一部分则派到西城县搬运粮草。不料此时忽然十余次飞马来报,说司马懿引大军十五万,望西城蜂拥杀来。此时孔明身边已无大将,只有一班文官及二千五百军,守在城中。众官听闻这个消息,尽皆失色。然孔明却传令:将旌旗藏匿,四门大开,以军士扮百姓扫街。他自己则“披鹤氅,戴纶巾,引二小童携琴一张,于城上敌楼前,凭栏而坐,焚香操琴”。逮及司马懿亲自飞马远望,“见孔明坐于城楼之上,笑容可掬,旁若无人,焚香操琴。左有一童子,手捧宝剑;右有一童子,手执麈尾。城门内外有二十余名百姓,低头洒扫,旁若无人”。顿时心中大疑,顷刻间,大军退往北山路.
  若从戏台上,则更显见中国成功人物的典型性格:岳飞的方步,关公的敛眉,诸葛亮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在在赢得观众喝彩。无论名士、儒将,从容镇定、谈笑用兵,才显出艺高人胆大。于是传统中国人从不彰显繁忙,反而对于从容、散淡之间运筹帷幄的风范,一片神往。无怪张潮《幽梦影》云:“人莫乐于闲,非无所事事之闲也。闲则能读书,闲则能交益友,闲则能饮酒,闲则能著书。天下之乐,孰大于是?”可见“闲适”作为人生的修养境界,自有其深远与宽广的精神内涵。
  三、灵犀相通
  琴音如同情语,但求知音。李渔《闲情偶寄》已明此理:“伯牙不遇子期,相如不得文君,尽日挥弦,总成虚鼓。”尤其琴瑟自古以来便是男女传情达意的媒介,《诗》云:“妻子好合,如鼓琴瑟。”“窈窕淑女,琴瑟友之。”李笠翁继而有言:“花前月下,美景良辰,值水阁之生凉,遇绣窗之无事,或夫唱而妻和,或女操而男听,或两声齐发,韵不参差。无论身当其境者俨若神仙,即化成一幅合操图,亦足令观者销魂……”《红楼梦》之迥别于一般才子佳人小说处,在于“知音”观念的升华。传统戏曲、小说的写法是“郎才女貌,一见倾心”,之后借吟诗抚琴以求山盟海誓、鸾风和呜,即使高妙如《西厢记》、《牡丹亭》,也不过如此。因为琴/情音“易响而难明”,故“非身习者不知,惟善弹者能听”。此番知音之论,以停留在相如、文君;张生、莺莺之胶漆男女、连络情意的层次上为满足。不若《红楼梦》中宝黛互为知己的写法,更进一层以彼此人生道路的投合,作为知己论的基础。
  《红楼梦》第三十二回,史湘云和薛宝钗一样劝宝玉道:“你就不愿意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会会这些为官做宦的谈讲谈讲那些仕途经济……”宝玉听了,大觉逆耳,竟下逐客令道:“姑娘请别的屋里坐坐罢,我这里仔细腌臌了你这样知经济的人!”不想黛玉正走进来,陡然听见宝玉道:“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账话吗?要是他也说这些混账话,我早和他生分了!”黛玉听了不觉惊喜交集,同时也悲叹愈切:“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宝黛之爱,建立在互相引为知己的基础之上。而这份知己之情,又呈现在他们同时对自我“本分”的反省上。贾宝玉痛绝于“仕途经济”,听不得“混账话”,已如前述。事实上贾宝玉的叛逆意识,时时刻刻作用在他对于现存观念与制度的反省与亟欲破除上。他对于时人将生命的价值联系在功名、爵禄、家族伦理,乃至婚姻命定上,甚感空洞与无谓。他认为所谓名教和生死大节,乃是根本可疑的。“人谁不死?只要死的好。那些须眉浊物,只知道‘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的死节……哪里知道有昏君方有死谏之臣!只顾他邀名,猛拼一死,将来置君于死地?必有刀兵,方有死战;他只顾图汗马之功,猛拼一死,将来弃国于何地?……那武将要是疏谋少略的,他自己无能,白送了性命,这难道也是不得以吗?那文官更不比武官了!他念两句书,记在心里,若朝廷少有瑕疵,他就胡弹乱谏,邀忠烈名;倘有不合,浊气一涌,即时拼死,难道这也是不得已?”贾宝玉自幼不满道学口实,一向称功名中人为“禄蠹”,因此从未有“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的想法。他坚决排斥时文八股与忠孝节烈,同他所身处的身份阶级和家族社会对他光宗耀祖的要求,产生尖锐的思想意识对立.
  而此一叛逆性格同时也是林黛玉所选取的人生道路。由于自幼丧母,少了一层闺中礼教的束缚,因此她不提针线,只伴书香药香生活。香菱学诗,林黛玉笑道:“既要学做诗,你就拜我为师。我虽不大通,大略也还教得起你。”(《红楼梦》第四十八回)可是薛宝钗却另有意见:“我实在聒噪的受不得了!一个女孩儿家,只管拿诗作正经事,讲起来,教有学问的人听了反笑话,说不守本分。”(《第四十九回》)“不守本分”是贾宝玉和林黛玉的共同形象,曹雪芹称这样的人既是“情痴情种”,又是“高人逸士”,“置之千万人之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千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尽人情之态,又在千万人之下”(第二回)。这是他们互为知音的基础,却同时也是使他们感受到人抵触于天的孤立所在。林黛玉所叹皆为凄恻之音:“既你我为知己,又何必有‘金玉’之论。”(第三十二回)她一无凭借,仅以“草木之人”的感情与生命,抵抗金玉良缘和婚姻命定的思想。在《红楼梦》的世界里,儒家思想宰制一切,但它同时又是男女主人公极力反抗的价值标准,两者之间形成的张力无所不在。导致贾宝玉处处怀疑现存制度的永恒性,成了“百口嘲谤”的逆子;也使林黛玉在听戏、读曲、弹琴之间,时时刻刻自觉到势薄力孤的命运:“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草木也知愁,韶华竞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第七十回)
  第八十七回,贾宝玉路过潇湘馆,忽听叮咚琴声,同时听见林黛玉低吟琴曲四叠:
  风萧萧兮秋气深,美人千里兮独沉吟。
  望故乡兮何处?倚栏杆兮涕沾襟。
  山迢迢兮水长,照轩窗兮明月光。
  耿耿不寐兮银河渺茫,罗衫怯怯兮风露凉。
  子之遭兮不自由,予之遇兮多烦忧。
  之子与我兮心焉相投,思古人兮俾无尤。
  人生斯世兮如轻尘,天上人间兮感夙因。
  感夙因兮不可慑,素心如何天上月。
  第三叠林黛玉调高君弦,以无射律清吟:虽然你我两心相投,然而你的处境使你不自由,我的际遇使我多烦忧。确实是宝黛二人情困的写照。最后一叠,突作变徵之声,收摄不住的感情,发出:“我的心,如天上明月!”情知所至,音韵可裂金石,忽然“嘣”的一声,弦断了……贾宝玉并未因而叩门求人,与黛玉讨论君弦调音太高,以致不与无射律协调,或四叠忽变徵声等琴技问题。他之作为林黛玉心灵上的知音者,其心中领会,未当面说出的话,乃是:“我有一颗心,前儿已交给林妹妹了。”(第九十七回)无奈客观环境中,薛宝钗才是贾宝玉婚姻问题上顾及家世利益的不二人选。于是宝玉只能眼看着他的知音,他的人生伴侣,绷紧了生命最后一丝气力,彷佛为他们的不自由与多烦忧,发出了疲惫的求救声。
  天籁之美,在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古人论琴知音的最高境界,亦在于得无弦琴意而莫逆于心。《红楼梦》第九十六回贾宝玉失去了通灵玉,终日怔怔然不言不语,竟至失魂丧魄、恍恍惚惚起来。贾政见他目光无神,大有疯傻之状,遂同意贾母与凤姐赶办与薛家联姻,借金锁压压邪气,以望冲喜。林黛玉听说“宝二爷娶宝姑娘的事情”,万念俱灰,仅剩下最后的愿望,就是听听宝玉心底的声音:“宝玉,你为什么病了?”“我为林姑娘病了。”极简的对话,袭人、紫鹃不一定理解,而林黛玉却早已“美人巨眼识穷途”,有了这句话,心里反而坦然了。“可不是,我这就是回去的时候儿了。”此后,焚稿断痴情,病情日重一日,终于魂归离恨天。贾宝玉昏愦以极,同薛宝钗拜堂成大礼。从此天上人间。
  四、新佳人时代
  传统小说中,论琴/情谈知音者,不难令人联想起“才子佳人”的命题来。从汉代李延年的《佳人歌》以降,容貌艳丽的女子,生来具有不可抵挡的魅力。倾国倾城,叫人生死以之。自唐传奇伊始,如:霍小玉、崔莺莺等深情女子,即不断受到文人雅士的赏叹。而佳人择才子,实际上也渴望才子以一见钟情偷约始,以金榜题名完婚终。在两下里一样害相思的时节,“一个丝桐上调弄出离恨谱,一个花笺上删抹成断肠诗;一个笔下写幽情,一个弦上传心事。”因望东墙,恨不得腋翅于妆台左右,于是漫把相思添转,一面抚瑶琴引扰芳心;一面染霜毫构思情语。是以“小娘子爱才,鄙夫重色”,成了传统爱情小说的基调。
  “琴”在如此重情天地里,所扮演的角色,即为传递追求与思慕讯息的鹊桥。汉代司马相如以一曲《凤求凰》,赢得卓文君的倾心,两情相愿结成伉俪,使得此曲留下了“夫妻之曲”的美名。然而,才子佳人,怜才慕色,虽足以提供作品本身美感架构,以激荡读者情灵,却不比然涵摄人们内心深受感动的“情”。于是曹雪芹便说道:“至于才子佳人等书,则又开口‘文君’,满篇‘子建’,千部一腔,千人一面……在作者不过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非理即文,大不尽情。”(第一回)因此《红楼梦》里,赋予才子佳人新的见解与写法,重新梳理慕才重色的爱情观,以使人意识到“知音”的真谛。尽管,宝黛共读《西厢》,已成了传世的画面,而林黛玉也确实盛赞《西厢记》与《牡丹亭》“辞藻警人”,诵之“满口余香”。然而,宝黛之爱却未因而奠基于爱才重色之上。杂学旁收的贾宝玉,虽有过目成诵的能耐。大观园试才对额之际,也展现出高于众清客的捷才。然而,一旦与林黛玉相比,贾宝玉却处处显得“不知不能”、才疏学浅。海棠结社雅吟,林黛玉之夺魁,与贾宝玉的压尾,总是相映成趣。可见黛玉并非倾慕于宝玉的才情。至于黛玉之貌,作者辄以写意笔法描染,所云风露清愁、袅娜风流,直写生命情调之美。不若鲜妍妩媚、艳冠群芳的薛宝钗,有一段雪白酥臂,引惑贾宝玉凝睇形如“呆雁”。只是令人神魂若痴的薛宝钗,却始终是贾宝玉强烈挣扎的婚姻枷锁,可见宝玉将心交给了林妹妹,并不仅着眼于佳人容颜之丽。《红楼梦》作者至此突破了千百年来,慕才重色的爱情基调,赋予才子佳人情意投合背后更深刻的思想内涵。
  中国小说家终于意识到,爱情不仅仅在才、色之上着墨,更重要的是,人生价值的携手追寻。此间“抚琴”一事,即扮演了重要的转捩角色。琴之作为凤求凰的传情媒介,自汉以降,已逾千年。至《红楼梦》出,始转化为更深沉更内在的叩问:爱情的出路与归结。林黛玉的感情道路,由坚强走向脆弱,其过程反映在清醒认识到礼教束缚后的悲哀,与面对婚姻问题的焦虑,“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压力与时俱进,直到摧毁她的生命意志力为止。曾经离丧与动辄思乡;遭逢禁锢与感受世态炎凉,最终都消融于“不自由”与“多烦忧”的琴曲中,说明她身心俱疲的处境。于是抚琴吟曲成为她与宝玉最后一次沟通心灵的传情媒介。而宝玉听琴,也确实懂得。于是接下来所发生的“失玉”与“掉包”,便无须费解。贾宝玉惟有令自己麻木失心,才可能放弃理想与信念中的情人,接受家族安排的政治婚姻。爱情的出路与归结,不再是婚姻。宝、黛的爱情,结束在林黛玉的悲怀莫罄,一死酬知己。琴/情之美妙意境,惟知音者终身相惜。
  五、情思的隐喻
  林黛玉所解之琴,实际上是一段“解脱”之情。爱情的开始,是两条人生道路的交集,交集在同一频率上,使情人在无声的世界里,听见彼此的声音,继而以共同的理念,相偕追寻。是故情之所钟,不仅在于“悦己”,更高的要求则是“知己”。《红楼梦》以前,爱情故事动辄以“慕才爱色”为起点,才子因爱悦而抚琴,盖以琴/情偕音,于是“弹琴”(谈情)意谓着追求与恋慕。是以古典文学中借用“抚琴”来暗示男女悦慕、夫妻和谐,以及历代文人以“琴丝”隐喻“情思”者,不绝如缕。虽然“慕才爱色”作为爱情发生的起源,并未失真。宝、黛初见时,即已注意彼此的才貌,黛玉看宝玉:“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看其外貌最是极好……”宝玉眼中的林妹妹则是:“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第三回)两人因对方的才情与容颜,甚或举止问的偶然特质,而引发浪漫联想,这是爱情的开始。然而它的持续,则有赖生活与思想中深刻的共同意念。宝、黛之互为理想与意念中的情人,使得“抚琴”一事在《红楼梦》中,成为突显他们的共同意念在现实生活中多所滞碍的具体明证。林黛玉以琴曲诉说此间所遭到的“风刀霜剑”,与不自由、多烦忧。直到四叠韵毕,琴丝突然崩断,则琴弦便已成为宝、黛爱情故事结构中,情思难再的隐喻。
 
 
 
 
 
 
 
 
 

(资讯来源:互联网 古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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